风还在,云还在,人间还在,人像前人却怨前人,后人像今人也怨今人。
前人在大街上种下了树,几十年后,后人在树下乘凉,觉得树太少了,树荫不够分。
林叶在一棵树下听着这些人高谈阔论,骂朝廷早些年不知多种树,白天云州城里热的连躲太阳的地方都不多,到了这晚上,树下好像更挤了些。
其实已是秋,哪有那么热。
有个年轻人骂的口渴,打树下井里的水来喝,然后又嘟囔几句说这水味道真是让人难受,不知谁家的狗往井里撒了尿。
这棵树旁边就是茶楼,茶楼里的人却欢声笑语,时不时还拍手叫好,那好像是另一个世界,人人高雅,衣着光鲜。
若非如此,这边的人骂的大概也没这般狠。
旁边一个老人看林叶气定神闲,于是问他:“你不觉得烦躁?”
林叶摇头。
老人压低声音道:“被他说的心里烦。”
不等林叶说什么,老人又自言自语了一声:“因为当年我种过树,挖过井。”
林叶正视老人抱拳:“谢谢。”
老人早就看过了林叶的衣着和气度,所以摇头:“你不像是个在这里的人,大概也没有喝过这井水,所以你倒也不必跟我说谢谢。”
林叶问:“我像是个在何处的人?”
老人指了指旁边茶楼:“最起码是在那里。”
然后又指了指远处更高的楼:“还有那里。”
林叶道:“以后我再去,此时在这里。”
这里好,这里无人在意,因为皆是最底层的人,林叶只是坐在人群里边,身前便好像有一道屏障。
他觉得这茶楼有问题,曲七鬼是要逃走的人,不会无缘无故在这样一个地方现身,毕竟这里不隐蔽。
他觉得高显商行有问题,因为那天他看到了,商行的马车里下来一个人,在拐角处人少的时候,上了另外一辆马车。
那辆马车之前才刚刚离开武馆,上车的人叫宁先生,林叶见到了,许多人对他敬畏。
这商行里还有一个保镖也有问题,因为林叶还看到了他脖子里有一根红绳。
婆婆从没有告诉过林叶她曾为无惧营每一个人都编过红绳的事,但婆婆告诉过林叶她曾为每一个她收养过的孩子编了一条红绳。
入夜之后,林叶已经坐了半个多时辰,这树下闲聊的人声音足够大,林叶倒是不觉得吵。
这半个时辰,林叶注意到至少有四个人不对劲,四个人不是在固定的四个位置不动,他们四个人轮换位置,寻常人谁会在意这个,尤其是又已经天黑。
正街上的灯火还算明亮,茶楼生意好,斜对面还有一家青楼,生意更好。
“老伯,对面商行是做什么生意的?”
林叶问那老人。
老人看了一眼后说道:“你是说狄先生的生意?狄先生什么生意都做,你看那青楼了吗?他的,你看旁边的棋馆了吗?他的,你看到刚才我指的最高的那座酒楼了吗?他的。”
林叶又问:“这茶楼呢?”
老人摇头:“茶楼不是,茶楼是高掌柜,狄先生说要买这茶楼,出双倍价钱,高掌柜说这是祖产,出多少都不卖,狄先生就再也没有问过,他说做生意再图利,不夺人祖产。”
林叶道:“听起来狄先生像是个好人。”
老人道:“不是像,他就是个好人。”
老人说,云州城看着繁华,可穷人占了九成九,总有人吃不起饭,尤其是冬天和初春时候,青黄不接。
狄先生每年冬天都会让人在大街上架粥铺,从冬天到初春,能养活不少人。
有人不害臊,拖家带口一天三顿在粥铺里吃,家里未必就真的揭不开锅。
手下问狄先生,这样的人该不该赶走,狄先生说我做生意的时候别人都不喜欢我,因为我最会占便宜,而我又不愿意被人占了便宜,所以我生意做的很多也很大。
但粥铺里占便宜的人不用驱赶,因为那不是我的生意,那是我的善事。
林叶听完后点了点头:“是个好人。”
老人笑道:“你这孩子,我说他是好人你就信,那你再想想,真好人能把生意做那么大?”
林叶笨拙的笑,让老人误以为林叶是为自己的浅薄而不好意思。
在这样害羞还笨拙的孩子面前,老人大概都会变得话多起来。
“狄先生生意从来不坑穷人,毕竟穷人都说他是好人,刚才那后生说这井里的水不好喝,是狗撒了尿,我倒是觉得,应是那年投井死了的人怨气还没化尽呢。”
老人看向商行那边:“说那人是和狄先生竞争生意,所以被狄先生整治的家破人亡,他自己也投井死了,尸体被打捞上来,草草的在城外寻了个地方葬了,可从那天开始,乡亲们都说井水不好喝了。”
林叶点头:“那他真是个坏人。”
老人笑道:“孩子就是孩子,我说他好处你就说他是好人,我说他坏处你就说他是坏人,他的坏与你无关,可你若饿极了能喝他一碗粥,你说他到底是坏还是好?”
林叶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从商行出来,应该是在跟着什么人,距离保持的很好。
于是林叶起身,给老人放下一些银子:“请你喝茶。”
老人茫然,他问:“后生,为什么啊?”
林叶说:“几十年前,你在这城里种过树,挖过井。”
他指了指茶楼,又指了指那高处的楼:“你应该在那里,或者是那里。”
老人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,手微微发颤,想着自己这是什么运气?
抬起头想说谢谢,才发现那少年竟然已经不见了踪迹。
“菩萨......菩萨现身了啊。”
老人双手合十,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菩萨。
暗夜里,一座闲置的民居中,荆城西蹲在死尸旁边,仔细的翻了翻,连衣角都搜查过,确定自己没有错过一个铜钱。
虽然翻找到的并不多,可银子总是那么使他愉悦,真正喜欢银子的人,哪有人嫌弃得来的银子少?
“你不像是个图财害命的人。”
院墙上有人说话。
荆城西没回头,因为他知道墙头上坐着个人,且已经坐了一小会儿,大概就在他刚把人杀了之后。
他把那些碎银子和铜钱全都收起来,还很仔细的拍了拍,确定不会轻易掉出来。
他起身后说道:“你也不像个图财的小贼。”
一边说一边准备要走了。
林叶:“你杀了人就走?”
荆城西:“我不杀你,是你的好运气,而且这已经是你第二次的好运气了,老人们说,是事不过三。”
林叶:“你杀的这个人是曲七鬼的手下。”
荆城西:“所以杀他有什么问题?”
林叶:“我已经盯了他三天。”
荆城西:“与我又有什么关系,这样的人死了,官府都不会在意,会觉得是死于内斗黑吃黑,不,是让百姓们觉得。”
他走到门口,林叶也已经在门口了。
林叶盯了这个人三天,曲七鬼死在茶楼后边的巷子里,按理说,他手下的人应该躲得远远的。
可这个人连续三天都在天黑之后偷偷到茶楼附近,显然这茶楼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舍弃的。
现在这个人死了,林叶也断了一条线索。
荆城西上上下下看了看林叶:“你打不过我。”
林叶没回答,只是那么看着他。
荆城西往左移动,林叶跨步挡住,荆城西往右移动,林叶再跨步挡住。
荆城西停下来,看着林叶的眼睛,看起来有一些生气的说道:“你别以为,你是婆婆的孩子我就不打你。”
林叶等到了这个答案。
所以他回答:“一样。”
荆城西楞了一下,然后笑了:“婆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......也对,我不也是。”
林叶问:“你是商行的保镖,似乎不应该为了这点银子杀人。”
荆城西道:“我是商行的保镖,但那只是我诸多赚钱的地方之一,除了做商行的保镖,我还是悬赏猎人,当然没有被悬赏但是该死的人被我遇上了,我也会动手。”
林叶:“什么钱都赚?”
荆城西:“你管的着?”
林叶掏出来一块银子:“陪酒干不干?”
荆城西一把将银子拿过来:“不卖身,我还没到那一步呢,不过也没人开价到让我考虑考虑那一步。”
一刻之后,这民居的屋顶上。
荆城西喝了一口酒,问:“你怎么不喝?”
林叶回答:“未到十六,婆婆不许。”
荆城西愣了愣,抬起头看了看夜空:“你就是老幺吧。”
林叶嗯了一声:“我是。”
荆城西沉默片刻,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,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,里边是银票。
他是那么在乎钱的一个人,不然也不会在高显商行里做事,他有个梦想,回老家,修旧宅,要大,要高,要漂亮,要十里八乡没人能比。
他递给林叶:“给你。”
林叶:“为什么给我钱?”
荆城西笑着说:“钱可是好东西,有钱就能有一切。”
那时候他还年轻,家里的田被占了,房子也被占了一半,因为村里最有钱的家要扩建。
最有钱是因为,那家里有人在歌陵做官,做多大不知道,但是连县衙的人都不敢得罪他们。
荆城西在外求学习武,收到父亲的信赶回去,家被拆了,田产没了,乡亲说他爹被气死了,娘病死了。
他去报仇,可他敌不过人多势众,那家人似乎就在等他回来,早有准备。
然后他因为私闯民宅,试图行凶而被县衙判了刑,杖五十,发配到五百里外的无为县,当时无为县在修水渠,各地都有囚徒被发配过来。
有人病了,不行了,大概也就随便找个地方丢弃,别死在渠道里就好。
他没死,是因为婆婆把他捡回去了,那时候婆婆已经六十几,背着他走了十六里。
林叶不要他的钱。
荆城西:“拿着!我是你哥。”
把钱塞进林叶手里:“钱真的是好东西,以后你长大些就明白了。”
他舒展了一下身体,看着夜空:“老幺,钱能让人快乐,等你再大些,哥带你去快乐。”
林叶不会一下子长大,但夜风此时就大了些,吹动了荆城西的头发。
他耳朵旁边有个烙印,那是大玉王朝律法的痕迹,挺丑的,配不上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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